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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归有光的散文,感觉里面的女性是观音菩萨般的存在。一个个温婉、慈爱、有见识,善解人意,在平常琐细的生活里,诠释了岁月静好。比如写祖母——
 
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
 
祖母对孙子的殷切期望,跃然纸上。
 
我小时候在奶奶身边长大。开始是奶奶来父母家长住,每天管烧饭,看护我们姐弟仨,夏天洗全家6口人的衣服。后来,我又跟着奶奶回到邗江县王巷村老家,直到上小学前才回到父母身边。幼儿时我生了肺炎,奶奶抱着我,坐在爸爸自行车后边,赶到县城,县医院大夫疑为白喉而不敢收治,只得连夜赶往扬州住院。在医院,医生直摇头,最后说,就看这一针效果如何。一针打下去,我睁眼说:“奶奶我饿了。”一家人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爸爸回乡卖掉老家的一张古式大床,换得60 元给我治病,所幸钱快花完病也好了。说起旧事,奶奶常说:“我们家三代单传……”
 
我自小爱识字和读报,奶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不由得说起爷爷的坟,风水先生说葬得好,日落时的投影像个笔杆子,是个好兆头。
 
记得读小学时回老家,奶奶捧出爷爷生前题写的一只小木箱,箱门上是爷爷亲笔题写的“书箱”2 字。不懂书法的我,觉得字迹有些老旧,擅自用毛笔在爷爷的墨宝上描过。这只书箱跟我回到了父母家,后来搬过家,至今还在家里的小阁楼上。
 
邗江县的“邗”[hán],表示江边之城。据说春秋末年,吴王夫差修“邗沟”,沟通长江和淮河,这就是最早的大运河。在“文革”后期波诡云谲的国家大势中,这里与世无争,波澜不惊。奶奶帮衬父母精打细算,日子过得清贫却温馨。记得有一次爸爸出差,妈妈去上海看病,只留下一元钱。奶奶带着我们姐弟三人,每天花 1 分钱买回青菜,中午炒菜心吃,早晚菜皮剁碎了用香油凉拌,一家人有滋有味地过了整整一星期。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红楼梦》用8字写尽潇湘馆的幽美。祖母的老宅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所在。奶奶每年把竹园的竹笋腌好,放进一个晚清的瓷罐里,冬天给孩子们做零食,味道好极了。竹园也是祖母应急的经济支撑。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奶奶咬牙叫来游贩,卖掉两担竹子(200斤)。奶奶以那双裹了又放的小脚在竹园里如数家珍,指点游贩用篾刀放倒哪一棵竹子。既要照顾游贩的生意,又不能伤了竹园的元气。收入20元,这在当时是一大笔进项,奶奶立即指挥晚婚的姑妈去供销社买哪些年货。剩下的钱,奶奶用一块素花手帕裹起来,再把手帕仔细地折叠好。那年头,还没人觉得钱带细菌有点脏。不过到了晚上,奶奶上床时忽然想起砍掉的竹子还是有点心疼。
 
 
天黑透的时分,老屋内一灯如豆,农村通上电是我上大学以后的事。油灯下,屋里人影憧憧,奶奶和年轻的姑妈忙乎了一整天,终于坐下来悠闲地聊天,那身影让童心感觉安全而温暖。大风起时,像有几双大手有力地拍打着木门;下大雨时,老屋后墙的水沟里经常快乐地游过一条小水蛇。
 
80年代后期,奶奶的3个儿女携孙儿辈齐聚祖宅。记得那是一个冬日暖人的中午,一大家子以竹园为背景,大姐端来一张藤椅,请奶奶端坐,沉静地享用着晚辈的爱戴和敬重。我大姐说:“都是一棵老枝,生出这么多枝丫。”奶奶听了,乐呵呵地笑。听说奶奶当初从邻县小镇嫁到乡下时,家人都为她惋惜,说下乡受苦。没想到,奶奶比娘家最后一位同辈亲戚多活了整整 20 年!
奶奶一生追求一个“和”字。家里来客,奶奶总要沏上一杯香茶,再隆重点的,要为客人煎上3只荷包蛋(客人往往要让出一只荷包蛋给我)。现在看到公司待客经常是白开水一杯,内心总感觉有点怠慢。有次跟奶奶到村头爆玉米花,奶奶慷慨地请身边的大人小孩品尝,人手一把。我跑回家找姑妈说,您快去看看,奶奶像散喜糖一样,快要散光了。奶奶听了哈哈大笑,说什么时候我孙子结婚了,奶奶散喜糖的时候就开心了!
 
奶奶晚年在老家由姑妈照顾养老,仍惦记着一家人的平安祥和。约三十年前,已经有点耳背的奶奶,还是从姑妈家一双儿女的窃窃私语中意识到我工作所在的城市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春节前让我表妹陪同,执意赶到我父母家,等待孙子回来。祖孙见面并无多话,奶奶默然欢喜而已。奶奶得知大姐得了重症,叹息不已,说:什么病都让我来得吧!
 
对外界的新事物,奶奶不乏好奇。记得80年代一次回老家,奶奶跟我说起:听说现在有老钟(点)还有新钟(点)了(指一度实行的夏时制)。但奶奶绝不保守,虽然她念念不忘“三代单传”,听说我女儿出生,在独生子女时代却通达地表示:男女平权哦!
 
奶奶害怕冲突,回避冲突,内心渴望和谐大同,眼里也放不下别人的不和。小时候跟奶奶出门,遇见同村的两个小伙子打架,奶奶以一双小脚,置身两只好斗的小公鸡之间,执意劝架。小伙子看在奶奶份上,休了兵。奶奶回来却闪了腰。邻居劝道:“您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受累?”奶奶淡淡地说:“让我遇到了,不能不管啊……”
 
奶奶是凌晨去世的,姑妈说:“老太为别人着想了一辈子,临走时也要让家人睡一个好觉。”奶奶临终的表情极为安详。最后一个多星期不吃不喝,也没有哼过一声,最后一天自己只是用手缓缓地抹心口。去世前那天晚上,乡亲来看望,临走时,躺在床上的奶奶摇了摇手表示送客,奶奶任何时候也不愿失去礼数。
 
我抱着奶奶的骨灰回到王巷村时,沿村众多乡邻在自家门口搬出小桌子拜祭。听说我祖上男丁都是读书人,但大多寿命不长,祖传的一点土地都转给了爷爷这一脉,土改时竟被划为“富农”身份,但似乎并未受到村民歧视。奶奶一生做人“积德”,为后人留下了尊敬。
 
奶奶没念过书,不知道苏东坡的名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但她一定非常赞同这句话“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关键是这个“见”字,你只要眼中有好人,以诚相待,人心就会向善,世界就会变得美好。就像物理学家海森堡那个惊人的结论:我们在不观察月球的时候,月球是不存在的!性善论者可以骄傲地说:“当我们眼里没有恶时,恶是不存在的!”
 
 
文章原载于“党报旧闻”微信公众号(2019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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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华新

祝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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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报纸编辑,曾获全国好新闻奖,新世纪转型做新媒体研究。个人兴趣:党史、动漫、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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