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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4日,父亲的忌日,不知不觉间,老爸已经离开1年了。
 
老爸的一生,隐忍坚毅,温和谦抑。从小时候到镇江学徒,解放后长期在苏北乡镇供销社做会计,习惯了在底层社会节衣缩食,拉扯全家,艰难而温馨地度日。记得有一次爸爸出差,妈妈还在上海住院,爸爸留下一毛钱,奶奶每天买回青菜,中午炒了吃,晚上剁成菜沫,我和两个姐姐吃得津津有味。
长大后,才意识到父亲作为家庭的顶梁柱,以并不强大的肩膀,扛下了多么沉重的负荷。
 
这几天整理办公室,翻出了老爸1984年12月2日给家乡“砖桥供销社”的一份报告,述说对单位元欠款的情况:“家中能变卖的东西均已变卖,如大床、衣服、父亲的棺材等。还不能解决问题,只有靠借债维持……”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妈妈生下我,月子里患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开销大,两次到上海住院,才基本好转。因为生病,老妈工资打六折,约在一年半时间被扣工资300多元。(这在当年是少了一笔巨额收入!)而上海住院每月开支,大约相当于我爸的一月工资。老妈住院后,7个月的我断奶三日后也生病住院,先后一年之久。
 
在八十年代中期之前,爸妈就靠一点本已微薄仍被打折的薪水,奋力负担全家8个人的生活,爷爷奶奶,我们姐弟仨,读书的姑妈,还有老妈和我的治疗费用,后来则是我上大学、读研究生的生活费,两个姐姐的嫁妆。
 
作为总账会计,爸爸对供销社的账目负有审核之责,按照岗位要求,经常需要对造假账的贪腐行为当面指证,拍案而起,因而冒犯了不少领导和同事。偶尔听一位同学说起,我爸与他的父亲谈起单位处事的艰难,流下了眼泪。
 
小时候的我,从未察觉父亲内心的煎熬,甚至没见过老爸发脾气的模样。得益于父亲的遗传,我也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笃信这样一句话:用温暖的眼光看世界。
 
复旦大学毕业前,我给父母写信,说起考研的两个选择:北上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所;留在复旦读研。妈妈解放初期从上海下放苏北,父母向往的地方无疑是上海。1982年11月10日父亲给我的家书婉言相劝:“从地理环境上讲,上海比较理想……看来上海较有把握,我认为报考本校,对各方面均有利。”但老爸从来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信末写道:
 
“以上尽说些情况和看法,现在是否做如下结论:
 
1.最好征求以下你系老师意见。
 
2.再征求小舅母或二舅舅意见。
 
3.最后由你比较、决定。
 
如果北京新闻研究所符合你的理想,就报这个研究所,录取就更好,考不取也不要懊恼。总之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为好,要以你的理想为原则。”
 
半年后,1983年4月24日父亲的家书,显然已经得知我北上心意已决,现在想来父母内心对我没选择留在上海读研和工作恐怕很遗憾,但仍然尊重和鼓励我的选择:“不论你录取哪个学校,分配到什么地方工作,只要符合你的要求,我们都表示支持和满意,你也无需为我们老年时而担忧,两个姐姐会照顾我们的,这个时期还有一个较长阶段。”
 
当年的我,为80年代改革开放的黄金年代所鼓舞,一头扎进北京媒体,为能在报纸上做个标题“推动了改革”而欢喜一整天。从第二封家书到今天,35年过去,在这个“较长阶段”里父母相互扶持,更有赖两位姐姐的悉心照料,在家乡默默消磨黄昏的孤独寂寥。
 
约30年前,我曾经有过自己的冲动,老爸得知,在来信中平生第一次表现出急躁甚至激动:“你年轻不经事,不知道以后谁也救不了你!”听姐姐说,我匆促离家后,爸爸瘫坐在椅子上,竟一时站不起来。
 
晚年老爸很少写信了,见面的叮嘱总是腿要保暖,话要少说。岁月以加速度流逝,如今父亲走远了,留给我的,是一地鸡毛鸡环境中的宅心仁厚,大风大浪前的一份善良本真。生逢社会转型期,一路走来,磕磕碰碰,感恩我的家人,从父母、姐姐到妻子,始终“以你的理想为原则”,包容我对世界的期许、对人生的追求,默默承载消化了日常生活的多少琐屑和艰难。
想起电视剧《风筝》里的一段话:“一个人就是一个雨点,从天上飘下来,落到地上,最后大家都汇成了河,东流入海,和自己的亲人相聚了。”
 
爸爸在给供销社报告中提到的欠款,734.70元,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父母心头沉重的负担!
 
文章原载于“党报旧闻”微信公众号(2018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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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华新

祝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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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报纸编辑,曾获全国好新闻奖,新世纪转型做新媒体研究。个人兴趣:党史、动漫、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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