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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2月8日人民日报第四版,有一则不甚起眼的报道《昔日被逼成“野人”,今朝返校见光明——吉林大学党委为受“四人帮”残酷迫害、失踪十年的学生任化民彻底平反》。全文辑录如下,今天读来依然有惊心动魄之感:
 
本报讯 据《吉林日报》报道:吉林大学党委不仅为领导干部和知名人士落实政策,也为普通学生落实政策。不久前,他们找到了受林彪、“四人帮”残酷迫害、失踪十年的学生任化民,并把任化民请回了学校。
 
任化民是吉林大学数学系1967届毕业生。文化大革命初期,因为他说过一些不满江青的话,写过批判反动血统论的大字报和一首《北雁南飞》的诗,就被吉林省委前主要负责人一伙定为“反动学生”,受尽各种折磨。任化民无法忍受,于1968年10月5日逃走。当时,所谓的“群众专政”组织曾向东北三省各地发出通缉令,并派人到任化民老家搜捕。1970年他们又一次查询,仍未发现任化民的下落,以为他已发生了意外,将其户口、粮食关系全部注销。
 
去年夏天以来,吉林大学党委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工作中,发现十年前失踪的受迫害学生任化民一案还没有结果,决定由数学系党总支负责,再进行一次查找工作。他们按照任化民档案里提供的社会关系线索,逐个发信调查他的下落。去年九月,失踪十年的任化民回到了学校。
 
任化民失踪的这十年到那里去了?请听他的控诉:
 
他从虎口逃出后,先回到家里。家人最初把他藏到地窖里。几个月后,阴冷潮湿的地窖生活使他全身瘫痪了。经过家人的精心照料和治疗,1970年春天他逐渐能够活动了。四月他走出地窖,乘火车跑到黑龙江,到了大兴安岭山区的鄂伦春自治旗。在这里,他改名叫任启学。由于他没有户口和粮食关系,衣、食、住多半靠别人帮助。有段时间,他曾躲到山上,住在用树皮和草搭起来的小窝棚里,常常用野菜、小兽充饥,过着野人似的生活。
 
粉碎“四人帮”,任化民感到有了希望,到一家工厂做了一段临时工。去年八月,家里人突然带着学校的信终于找到了他。
 
任化民回到吉林大学以后,受到学校的热情接待。他十年前扔下的衣服、钱款,如数还给了他。去年十二月九日,校党委召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给他彻底平了反,恢复了名誉,并决定按期毕业,分配工作。任化民在会上控诉了林彪、“四人帮”的罪行,颂扬了党使他重见光明的恩情,表示一定要把毕生精力献给四个现代化的伟大事业。
网上检索“任化民”,找到他本人的回忆文章《亡命兴安岭》,可以了解当年的更多细节,跟好莱坞大片一样让人目瞪口呆:
 
那首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的小诗是这样写的:“八月秋高田野黄,北雁高飞向南方,雁飞南北为寒暑,我爱故乡回故乡。”结果这首普通的思乡诗被同乡揭发,说是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自喻大雁,要飞离北方大陆,投奔南方台湾。在政治运动年代,人性最卑劣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家里躲不下去,趁民兵看得不紧,在无月的下半夜,母亲摸黑为儿子做了顿饭。任化民吃不下,父母兄弟无声地哭作一团。父亲再三告诫:到外边再苦再难,也别走下道,别干伤天害理的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母亲也叮嘱: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出门前任化民跪在地上给父母磕了三个头,身上带着几个鸡蛋、一把电工刀、一盒火柴,斜出家门,翻过墙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踏上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漫漫长路。
据说当年大兴安岭有十万“盲流”,其中包括“右派”、“反革命”、“走资派”,混不下去的农民。那里的苦活、累活、危险活都是“盲流”干。政府经常清理抓捕“盲流”,阿里河镇就有盲流人口收容遣送站。抓住先一顿胖揍,然后干苦力,挣够路费押人上路返乡。任化民作为没有户口和身份的逃亡者,在粮库干过,修过汽车,筑过铁路,当过木匠,放炮开山采石,还做过采伐倒套子(用牛从山上往下拖原木)的活儿,这是最苦最危险的活了。
在困厄中,基层老百姓无声的善良熠熠发光。有一次任化民躲在七十多岁的老王大娘家里,忽然街道有人敲门进来,大娘把他藏在日本式房子的小壁格里才脱险。此后大娘活到110多岁,生活仍能自理。每逢过年过节任化民去拜访老人家,她开朗地说:“我救化民积德了,活一百多岁。”
 
逃到内蒙境内,在一个蒙汉杂居的地方,被一个打更的刘姓汉族老汉收留,度过了逃亡途中少有的温馨时光。这是一个蒙汉联姻的家庭,父母教育两个女儿说:“对没妈的孩子要高看一眼。”离开的时候,大叔让任化民记下北山(大兴安岭)里所有的亲戚朋友姓名,大婶帮他缝补衣服,女儿拉着马头琴,呜呜咽咽诉说着《嘎达梅林》。后来电影《归心似箭》上映,任化民连看了三场,看三场哭三场。
遇到好心人介绍对象,这是与电影《牧马人》类似的感人场景:
 
相面先生打量着姑娘说:今天相面,别人我收五角钱,这位姑娘的我不收。她是福相,大富大贵之人,别看现在有点寒酸,不久便能时来运转,给夫君带来好运。
 
任化民跟姑娘说:跟我过日子要受苦。她说:俩人受一份苦,总比你一个人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穷三富过到老,马粪蛋还有发烧的时候呢,何况你这么能干!
 
大伙儿一撮合就成了。买间土房,大伙送点锅碗瓢盆,猛喝一顿自己酿的老白酒,就算结婚了。婚后知道了真情,妻子哭了:没想到你遭了那么多罪,我早认识你好了!
结婚不到十个月,党的拨乱反正、落实政策的春风吹到了大兴安岭,母亲带着吉林大学数学系党总支发出的寻人启事奔走四方,在茫茫的盲流人群中终于找到了儿子儿媳。母子团圆,悲喜交加。母亲说,当年跑一个,现在回来三个(已怀孕),苍天有眼。
 
平反后,任化民拿着农村户口给妻子儿子落户,长春市公安局户籍处处长为难地说,我们从来没落过这样户口。当他看了中央电视台播放的任化民亡命兴安岭的经历后,立刻签了字,真诚地说:你爱人有福也不简单,是她给你带来好运,你们患难夫妻,要白头偕老。
 
一位记者问起任化民在颠沛流离中活下来的原因,他说:“就我个人而言,我没有罪,我渴望自由,我想活下来,这是生存动力。保护我的是劳动和劳动大众,我学会了各种劳动,劳动使我与劳苦大众融合在一起,深深的掩藏了知识分子的特点,成为他们的一员而不被发现。善良人与善良人在一起,是人世间最大的安全屏障。”
(电影《牧马人》镜头)
 
这是发生在改革初年的政治传奇。一所大学对一个已经被吊销户口和档案的大学生,在其失踪十年后,根据他的社会关系逐个发信调查其下落,找回学校,让他就在“文革”中被关押的307教室重新走上讲坛执教。80年代举国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有错必纠、与民更始的历史氛围,令人感奋和怅惘。
 
文章原载于“党报旧闻”微信公众号(2019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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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华新

祝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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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报纸编辑,曾获全国好新闻奖,新世纪转型做新媒体研究。个人兴趣:党史、动漫、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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