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如果问今天的年轻人,“摘帽”是什么意思?恐怕很多人会想到ST股摘帽。上市公司财务状况恢复正常,公司净利润扣除非经常性损益后仍为正值,可向交易所申请撤销特别处理,股票代码前不再有ST标记。
 
对于过来人而言,“摘帽”、“平反”和“改正”这几个词儿是一段铭心刻骨的记忆。“平反”属于老干部,“改正”属于被“错划”的知识分子“右派”,而“摘帽”属于广大农村的地主富农及其子弟。当年还有一个词儿,叫“调整社会关系”,一举摘掉了“地、富、反、坏”的帽子,全面落实了民族、宗教、侨务等各项政策,使过去“阶级斗争为纲”造成的社会关系长期紧张的状况得到了全面改善。
 
1979年1月28日,人民日报头版发表一则重磅新闻《中央决定给得到改造的四类分子摘帽,对地富子女的成份也作了明确规定》。中央的决定说,考虑到我国农村完成土地改革和实现农业集体化以后,地主、富农分子经过二十多年以至三十多年的劳动改造,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已经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因此对地、富分子的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的成份问题,作了适合新的情况的相应规定。“凡是多年来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家分子以及反、坏分子,一律摘掉帽子,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的待遇。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农村人民公社社员,他们本人的成份一律定为公社社员,享有同其他社员一样的待遇。今后,他们在入学、招工、参军、入团、入党和分配工作等方面,主要应看本人的政治表现,不得歧视。”
 
公安部发出了通知,要求各级公安机关迅速行动起来,按照中央规定,要把群众评议,报县(市或市辖区)革委会批准,张榜公布摘帽名单这几个程序,衔接得很紧,力争在较短的时间内,把这件事全部办好。摘掉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帽子的人,今后不要称他们为摘帽的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而应依照他们的工作或职业,相应地称为社员、工人等,同人民群众一样享有公民权。
 
公安部通知有个亮点,就是“公民权”。“地富反坏”在自己的国家终于摆脱了几十年政治贱民的身份,有了做人的尊严和寻求个人发展的自由。在电视剧《大江大河》的开头,就是这样的帽子让宋运辉姐弟面临残酷的选择:虽然上边高抬贵手,但宋家只能有一人上大学!姐姐含泪退出,永远地留在了农村。
邓小平对限制年轻人学习深造的“政审”很反感,1977年对教育部负责人说:高考政审,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现。在这一年的科教座谈会上,邓小平干脆明了地表示:“领导批准”可以拿掉,考大学是每个人的权利,不需要领导批准。
 
人民日报在摘帽新闻的第二版,刊出公安部部长赵苍璧答本报记者问,谈到中央决定中提到对“至今确实没有改造好的极少数地、富、反、坏分子”,要继续加强监督改造。这里讲的“极少数”,应当怎样掌握?赵苍壁部长回答:不做坏事,这是一个严格的政治标准,就是指没有搞阶级报复、没有搞打砸抢以及其他现行反革命和刑事犯罪活动。不要搞土政策,不要抓小辫子,例如把搞家庭副业说成“搞资本主义”,把提意见说成“乱说乱动”,等等。因此,不能摘帽、需要继续监督改造的四类分子,应该是极少数在林彪、“四人帮”横行时确实做坏事的人。这个极少数,是从四类分子的整体来说的。就一个具体地方、一个具体单位来说,这样的人可能有,也可能一个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这是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我们党实事求是、光风霁月的胸襟!
 
1979年1月28日人民日报配发的社论,也有一个成语让人眼前一亮,就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人民日报义正辞严地写道:这是我们党在新时期适应新的情况,继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之后,采取的又一项重大政策措施,是我国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搞反动的血统论,把地、富、反、坏的子女,甚至连地主、富农的第三代、第四代也当作地主、富农分子,属于“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蓄意在人民内部制造分裂,摧残年青一代的身心。
 
这些可怕的政治帽子,是如何摧残年青一代的身心,从人民日报事后的摘帽报道中可以依稀看出其中的凄厉和苦楚。浙江诸暨农民何燕德,过去因为没有摘掉地主分子帽子,儿孙三、四代受影响。去年六月,他孙媳妇正在山上采茶,听到了何燕德摘掉帽子的消息高兴地跳了起来,逢人便说:“真好,真好,我的爹娘和哥哥也好到这来走亲威了。”重孙女也拍着小手,笑盈盈地说:“太公帽子摘掉了,我们以后也可以挂红领巾了!”
 
在诸暨枫桥公社,摘帽引出了一个“三喜临门”的故事。年过半百的崔仲文夫妇双双摘掉了地主分子帽子。接着,小儿子光荣参军,被选送到空军部队。不久,大儿子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被搁置多年的婚姻问题也解决了。记者前往他家访问时,正赶上大队党支部组织春节拥军慰问。只见他家门口站满了大人小孩,大队治保主任亲手把“参军光荣”的红匾钉在他家门上。崔仲文一家老小十几口,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他的女婿乐呵呵地说:过去老的戴着帽子,做子女的也提心吊胆。因为怕被说成阶级界限不清,我和妻子只能黑夜偷偷到家来走走。现在党的政策暖人心……(1979年2月5日人民日报《摘掉一顶帽,调动几代人——记浙江省诸暨县枫桥区落实党对四类分子的政策》)
水岭大队农民翟当民抱怨工作队队长牛惠义不让大队放电影,赶巧牛队长听到,当即拉住翟当民说:“地主子弟露原形啦!”责令翟写检查,反对县委工作队,破坏农业学大寨。组织批斗,命令翟回家背树游街,扬言:“你背不了让你爹背,你娘背,你媳妇背!背来游完水岭游高村(翟当民岳父居住的村庄),游了高村游涧北(翟当民姑、姨、舅居住的村庄)。”在牛惠义的威逼下,翟当民回家服毒自杀。
 
其实,翟当民出生贫农家庭,1947年参加革命工作,共青团员,只因为1岁多过继给地主翟国华做养子,落下了致命的把柄。翟当民死后,妻子找到县委和地委喊冤,却被告知:翟当民是“畏罪自杀”,死了还要批判。直到最高人民检察院出面干预,检察院仅用10天时间查清案情,“冲破阻力,依法独立行使检察权”,将牛惠义逮捕归案,并向法院提起公诉。(1980年10月14日人民日报《山西省芮城县人民检察院不畏权势、冲破阻力依法逮捕逼死人命的牛惠义》)
 
人民日报还报道过一个与电影《何以为家》类似悲痛的故事。京郊女青年赵淑英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从小受到村里人的欺负,甚至连小孩子也敢打她,父母也不能替她说话。十五六岁开始参加集体劳动,个别干部总是挑刺,田里的赖活不是她干的也时常怪罪到她的头上,工分则低于一般的女劳力。1974年她上访回村后,队干部把她家借住的房子刨了,全家只得搬到一处破房去住。她被生活所迫,随表姐到东北找对象,当地来函索要证明,大队复信说她是“骗子”,结果对象吹了。几次找对象,都被队里在手续上卡住。再次上访回村后,队干部将她捆上,头发推光,关在小土洞里。从此,赵淑英流浪在外。先是用离开家时带在身上的钱买点吃的;钱用完了,就捡些破纸卖;破纸捡不到了,就串饭馆找点吃的,因此多次被收容。最后迫于无奈,在北京火车站借替人看东西之机作案三次,计窃人民币四百一十余元,通用粮票三百一十余斤。
 
令人意外又格外感动的是,在“文革”结束后实事求是的思想氛围中,法院对赵淑英犯罪的原因进行了深入的调查,放弃了起初判刑3年的处理意见,决定免于刑事处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接赵淑英回村的时候,代表大队承担了责任。打骂过赵淑英的生产队长也承认了错误,介绍了生产队的变化,鼓励她回去好好干。赵淑英当场感动得流下了热泪。(1979年3月1日《党的政策暖人心》)
 
人民日报1984年11月2日发表新华社通稿,《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中央的一项重要决策,全国给最后一批地富反坏分子摘帽,建国以来对两千多万名四类分子教育改造的历史任务已胜利完成》。新华社记者李尚志提到一个令人动容的细节:许多地方对已死亡的人员,根据他们家属的要求,凡生前确已得到改造的也给摘掉了帽子。各地对已经出国、出境的四类分子,也全都摘掉帽子,并通知了他们的家属。
 
2000万人的社群,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阳光下,堂堂正正地抬起头来,为改革开放贡献自己的才智,也享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物质繁荣和精神自由。
在历史转折关头,人民日报还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富农出身的社员张京彦,在选举生产队长时得票最多,有些社员心里嘀咕:大队和公社让不让他当?信用富农子,是不是敌我不分,丧失阶级立场?公社党委认为,根据宪法规定,他既有选举权,又有被选举权,他得票最多,当然可以当队长!爱人惴惴不安地对他说:“咱成份,还是老实巴交当社员,这个队长还是推出去吧!”张说彦回答说:“‘四人帮’打倒了,咱再不能前怕狼后怕虎。党和群众相信咱,搞集体生产需要咱,咱就应该挺起腰杆干!”(1979年2月26日《他得的选票最多该不该当队长?》)
 
1981年7月18日,邓小平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会见了香港《明报》社的创办人和社长查良镛(金庸)。邓小平作为政治家,金庸作为小说家,两人早已相互欣赏。查良镛出生于当地名门望族的海宁查家,1951年父亲查枢卿“镇反”运动中作为“地主恶霸”被杀,刑场就在查枢卿当年兴建的龙头阁小学操场。金庸的继母连夜掩埋,不敢留有坟头。金庸在香港接到噩耗,痛哭了3天3夜,后来在自传体小说《月云》中用尽量平静的笔调沉痛地写道:“他爸爸的田地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爸爸、妈妈自己没有做坏事,没有欺压旁人。”
 
在人民大会堂的会见中,邓小平谈起此事,劝慰金庸“团结起来向前看”。金庸点点头说:“人入黄泉不能复生,算了吧!”表示父亲的命运属于改朝换代之际的悲剧。1985年,浙江海宁县法院复查旧案,宣布查枢卿系冤案错杀,予以平反昭雪。
文章原载于“党报旧闻”微信公众号(2019年5月3日)
话题:



0

推荐

祝华新

祝华新

52篇文章 2年前更新

80年代报纸编辑,曾获全国好新闻奖,新世纪转型做新媒体研究。个人兴趣:党史、动漫、武侠。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