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渐长，想起老总编范敬宜跟我们说过：人生45岁以后，就是加速度。因此，怀旧成为我们这代人抵抗岁月荏冉的合法权利。

今年是复旦新闻系同学入学40周年，当年的同窗约定，金秋时节回邯郸路校园小聚。还记得大学时读到戴厚英小说《人啊，人》，对书中关于大学同学重逢自嘲的词句印象深刻：

 

说你我曾同窗？

甚荒唐！

是什么高等学府，

能培养这千行百业的状元郎？

休提同窗，

休提同窗。

仔细地剔除鬓边霜，

小心儿养育儿女行。

且将这大肉尽吃，

美酒尽尝，

莫辜负人生一场。

 

曾经自负地以为，我们这一代大学生超越了历史的循环，把所有晦暗抛在了身后，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将在我们这代人手中及身而成。四十年过去，依稀感觉，曾任教复旦中文系的戴厚英老师，在九泉之下依然以悲悯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的研究生导师保育钧，年轻有为，36岁成为人民日报科教部主任。他理解和遵循小平和耀邦的改革思路，编发人民日报质疑对知识分子“两个估计”的内参，直接促成恢复高考；重新阐述“文革”后中央知识分子政策，废止左的路线时期“团结、教育、改造”方针，提出放手使用知识分子；1984年国庆时与陆超祺一道拍板刊发“小平您好”照片，成为铭刻人心的历史记忆；还曾经代表报社单独给耀邦汇报工作。年富力强之年工作变动，离开钟爱的媒体，这是多大的心理冲击！保老师没有颓唐，转而为民营企业呐喊，成为企业界人人敬重的“保主席”。农民企业家孙大午蒙冤，从看守所出来的第二天，保育钧来了，鼓励孙大午“勇敢走下去，民营企业有前途。”

 

这是体制中人百折不挠、愈挫愈奋的信念和坚守。

 

由保老师想到我在成都采访时知晓的另一位知识分子晋希天。他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成都大学生，偶然被康定、峨眉一带的农家果园风光所吸引，转而倾心园艺学。38岁那年，他毅然辞去华西大学的教席，回到家乡龙泉驿做了果园主，直到74岁时辞世再也没有回到城市居住。在世人眼里，一介书生的晋希天，在果子成熟后领着几个挑夫去成都沿街叫卖水蜜桃，这情景多少有点怪异。正是因为晋希天的痴迷，龙泉驿如今跻身全国三大水蜜桃基地。由此，我们也许能对传统书生的处世之道有深一层的理解。即使是环境所迫而局促一隅，作为诗经和楚辞濡养的性情中人，也不会变得心如枯井。一旦因缘际会，迷上某事，他们也一定会钻进去，发展出一门大学问来，哪怕再逼仄的领域也会发出生命的耀眼光芒。

 

我们都是上帝手中的沙粒，一些所料不及的来风，把我们吹成各种可笑的形状。看到这段话，让我耿耿难眠：“那些被我们畏惧地称之为岁月、命运、历史之类的东西,滚滚而来,然后碾碎了这条路上所有人的人生。”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可以在历史给定的时空，顽强地活出自己的一份尊严和坦荡。学者金观涛1989年初曾在《中国青年报》写了一首小诗：“我们是最后的，然而是不死的，理想主义者。”

 

还记得1989年1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很像一段历史寓言：“历史不会割断。1989年是1988年的继续，正面的、反面的，积极的、消极的，欢快的、沉重的东西，都不可避免地会继续。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毕竟只是良好的祝愿。我们要通过团结一致的奋斗，发展正面的、积极的、欢快的东西，使它们的比重越来越大；克服反面的、消极的、沉重的东西，使它们的比重逐渐降低。1989年一定会胜过1988年……”

 

这篇元旦献词的标题叫《同心同德 艰苦奋斗》。党报温言告诫：“对于在改革的第十年遇到的严重困难和问题，上上下下、党内党外绝大多数人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一时间议论纷纷，这是很自然的。不管人们有什么样的歧见，有什么样的牢骚，有一点则是共识：要实现四化、振兴中华，唯有改革一途。倒退回去，重新回到封闭僵化的旧躯壳中，只能使中华民族重归贫弱，难以振兴。”

在首都机场候机时，偶然发现一款桃木收音机，爱不释手，喜欢它的厚重音色。能够听懂我这代人内心的喜乐和所有隐秘的忧伤，我们就是一辈子的朋友。比如，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来）：

 

 Whenthey get to the part

  当唱到了那一段

  wherehe's breaking her heart

  他伤透了她的心

  Itcan really make me cry

  这真使我潸然泪下

  …………

 

还有陶笛演奏的无字旋律《故乡的原风景》，让我莫名地想起了另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

 

this eternal space

这亘古不变的世界啊

and cloud my mind with

我的心被乌云覆盖

a sorrow side

忧伤的心灵啊

a gently sorrow side

这温柔的，忧伤的心灵

……

 

 

文章原载于“党报旧闻”微信公众号（2019年6月2日）